这条小鱼在乎

这条小鱼在乎

潘妙君

（一）

一个暴风雨后的早晨，许多被暴风雨卷上岸来的小鱼困在沙滩的浅水洼里挣扎。一个小男孩，不停地捡起小水洼里被困的小鱼，并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有人对他说：“孩子，水洼里有成百上千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我知道。”小男孩头也不抬地回答。“哦？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谁在乎呢？”“这条小鱼在乎！”男孩儿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小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这一条……”

（二）

想起他，五月的某个周六突然来访。半年没见，好端端的孩子怎么瘦成了细竹竿，我突感害怕。进得屋里，他摘下压得低低的白色棒球帽。颧骨高耸，双颊凹陷，布满血丝的双眼在黑眼圈内像困兽般哀怨，刚一坐下，就掏出烟点燃大口猛吸。

不敢多言语，烧水、泡茶。

“老师，我遇事了。”

交谈中得知因最近结交了一帮社会青年，整天跟着花天酒地，日子稀里糊涂就过了。昨晚几个“兄弟”被抓，猛然惊醒的他彻夜难眠。

教了他一年初二，他那一手漂亮的行楷、严谨的思维、精彩的文笔、对每件事的独到见解，他的聪明、睿智、雄辩、有担当，一直是我欣赏的地方。那时谈未来，我说他只要有足够的知识相衬，绝对可以成为厉害的政治家、外交官。不知何缘，之后每当迷茫时他总来找我，聊聊天说说话，似乎能让他心安。无奈一不小心，路已偏。

暑假的某天，他给我打来电话：“老师，我爸送我去北京亲戚家打工，无书读了，我真的好想继续读书，初三时，我曾对你承诺，我会好好读书，我要读大学……唉，回不去了……”浅水洼里挣扎的小鱼呀，假若不搁浅，命运会是哪般模样？

教育，需要爱的守卫，护航。

（三）

想起他，刚从小学升入初中。课堂上叽叽喳喳谁都制止不了这样一个“八婆嬷”，课后上蹿下跳没一刻安宁，大家叫他“乡里老大”。他说他要买菜煮三餐，他说他要去戏班跑龙套赚钱交学费，他说他读多一两年就要去闯社会了……太多不可信的话语让我不知如何定义这样一个黝黑机灵的乡下小孩。

家访。

一间毛坯房，父亲瘫痪在床已四年有余，右身半瘫的母亲歪着嘴絮絮叨叨让我了解到这个家庭变故的始末，原来他所有的“夸口”全是事实。陡然间，他成了我心中的小英雄。换个角度去包容、去欣赏，小鱼儿溯流而上，一点点改变，一天天进步。他成了举手大王、班级守护神。表扬、激励、约定，在一次次月考的验证中，他从倒数十多名跃居班级前十。更重要是他的逆袭像鳗鱼舱里的那条鲶鱼一样激励着全班“博学、慎思、明辨、笃行”（班训）。

教育，需要爱的付出，指引。

（四）

想起她，迟到、不交作业、上课睡觉。找家长，才知已是离异家庭“没人要的小孩”。

浑浑噩噩过个初一，升上初二，因身体的发育，衣着打扮开始不同，妆颜一天比一天浓艳，旷课成了家常便饭。某个周日午后的家访，阿姨添油加醋控诉她的不良：“一进门就对着个手机自言自语，打扮得那么成熟，衣服穿得那么露，晚上去到两、三点，你说她，就顶撞，还搬出一大堆听都听不懂的话，你说怎么教？”沏茶的父亲突然开口：“他弟弟被我用皮带抽，用铁锁链捆，可她是女孩，我又不好打？甭理她啰，爱生爱死由她去啰！”

“她还是未成年人，你身为家长怎可说出这番话。再这样下去，万一肚子大了，谁吃亏？”盛怒之下的我言语难听。

父亲低着头没有回答，待带着昨夜残妆，穿着露肩装刚睡醒的她从楼上下来时我们已喝了近一个小时的茶。或许从不曾和家人如此团团围坐，她显得局促不安。像中间人一样周旋，我们让她和父母说出各自的想法。

脑里浮现初一时某次和她聊家庭，她突然泣不成声：“我小弟和我们已经不同姓了……”没有谁知道，那些日子她的脑里都在想些啥？受创面积到底有多大？多么纯真的孩子呀，她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你想过你长大了要做什么吗？”当我轻轻问她时，她仰起头，满怀神圣地说：“我想当护士，白衣天使。”

“那你就不要玩手机，不要熬夜，还有一年半好好努力，中考后，你可以去读卫校的。”

看她与父母彼此约定、承诺，我和同事长舒了一口气。

迟到的次数少了；作业，勉强能完成了；不再化妆了；课堂举手的次数在增加；周记成了我们的秘密交流地。初三某日课堂上，看学习越来越认真的她想表扬她几句：“大家看王同学为了实现自己当护士的理想多用功……”还未等我说完，她冲着我直摆手：“勿了勿了，我要读高中！我要让自己遇见更优秀的人！我想读大学。”

教育，需要爱的守候，等待。

（五）

2015年9月10日，有幸被评为“汕尾优秀教师”参加汕尾市第31个教师节庆祝大会，当石书记谈及全汕尾一万四千多名登记在册的吸毒人员以及那些尚不在册的吸毒、贩毒者伤害多少个家庭，牵连多少受害者时，我的眼前似乎有数万双无助、茫然的眼在挣扎，那一刻，忍不住热泪盈眶。一直铭记石书记的召唤：齐心协力抓教育！

2016年，前往珠海参加广东省初中名著导读优秀课例观摩活动。在深圳、北京、中山等同行声情并茂的课堂里我惊叹连连，拼命做笔记；当广东实验中学的老师与我们分享他们的实施过程时，我感觉一切是那么遥远；大会总结时，冯善亮主任说：“全省要花大力度推广名著阅读进课堂，下一场，要挑选落后地区来开展活动……”“落后”一词像针直刺心脏，瞬间哽咽泪落。才明白，一直在自以为是，幻想凭一己之力改写教育现状的确是螳螂挡臂，卑微如草芥，我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去照看好属于我的那几条小鱼儿。

当获悉2018年汕尾市中考及格率18％时，想到学校里那一张张无知无畏，尽情挥霍、糟践青春的脸孔，我心如刀割。

谁之过？我有罪吗？

（六）

佛说：每个人都只能拨亮属于他的那一盏灯，照亮他脚下那一小片地方。苏霍姆林斯基说：“教师真正的教养性表现为：学生能从他身上看到一个引导他们攀登道德高峰的引路人，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在号召他们成为忠于信念，对邪念不妥协的人。”我愿意高擎“教书育人”这盏明灯，借三尺讲台去照亮每一程远航。廿六春秋已化烟，但我乐意如此挥霍我的生命，且让我继续掌灯前行。